渡海赋诗识良材

来源: 2025年05月15日 09:54

  ■ 钟业昌

  4月8日,海南省潘存文化研究会在海口成立,该研究会旨在开展与潘存相关的文献整理、学术研讨、文旅融合等领域的活动。

  潘存(1818年—1893年)是晚清时期从海南文昌走出去的举人,在儒家思想、文学创作、书法创作和理论等方面均有成就,其书法作品更是为日本、朝鲜、韩国等东亚国家的书法爱好者所喜爱和追捧。晚年的潘存辞官返琼,离世前的十年间,他兴办团练,首倡建省,创办书院,奖掖后学,但凡力所能及,无不躬身行事。本文作者在搜集、整理、研究有关潘存的文献资料时,发现与之交集的同时代名流,除了举世闻名的张之洞,还有其他文化界和政界名人不下三十人,其“朋友圈”的含金量非常高,为挖掘海南历史文化提供了新视野。本期海南日报文史荟,我们先聚焦发现潘存才华的伯乐、浙江钱塘籍诗文书画大家戴熙。


  潘存像。 资料图

  海南文昌举人潘存,是历史上提出海南建省的先声者。如今我们从他的一些学行纪事中,知道他的科举之路异常艰难,好在他两遇对他关怀有加的“戴公”,得以在33岁时中举。这位“戴公”是晚清与张之万(张之洞堂兄)齐名的著名画家戴熙(1801年—1860年),时称“南戴北张”。

  两度巡试到海南

  戴熙,字醇士,浙江钱塘(今杭州)人,咸丰十年(1860年)太平军攻克杭州时死于兵乱,谥号“文节”,故后世称之为“戴文节”。戴熙于道光十二年(1832年)中进士,入翰林院。道光十八年(1838年)七月,道光帝下诏命戴熙提督广东学政。

  戴熙画像。 来源:《河北博物院画刊》

  学政是清代主管一省学校政令及岁试与科试的官员,定期巡视各府州,由皇帝从进士出身的官员中钦派,属于钦差性质的“差遣官”。戴熙有诗《余出按高廉雷琼四部鄂士将归就试省署话别二首》,说明他任广东学政,重点是巡视高州、廉州、雷州、琼州四个地方。

  戴熙于1838年启程南下,翌年年初作《元夕吟》,有云“去年元夕在乡国”“今年元夕到海南”。“元夕”同“元夜”“元宵”,即正月十五日上元节的夜晚。诗中的“海南”,当泛指南方。1840年,戴熙从徐闻县渡海到海南岛。

  5年之后的道光二十五年(1845年),道光帝又命他第二次提督广东学政。

  戴熙在《重度梅岭感赋四首》诗中自注:“戊戌(1838年)奉命典学粤东,庚子(1840年)受替,乙巳(1845年)复奉命典学粤东,离粤正五载。七月十六日度岭,憩来雁亭。”

  在海南试毕,戴熙坐船至廉州,于1845年末到达肇庆,1846年,差竣抵京。

  渡海诗篇耀海疆

  千百年来,从徐闻渡海到海南岛的古人不知凡几,而以“渡海”为诗题,除了北宋苏东坡的《六月二十日夜渡海》和南宋李纲的《渡海至琼管天宁寺咏阇提花三首》、李光的《渡海二首》等七言古诗外,要数戴熙的了。

  不同于前者皆以贬臣身份渡海,所写多是个人的人生际遇,戴熙是朝廷命官,他再现的是渡海的壮丽景象与情感顿悟,可谓“渡海诗”中的罕见篇章。

  第一次渡海时写的《渡海》诗,首四句就是海南地理的气象万千:“中原地脉伏,起与南荒通。琼台千里洲,浮海气象雄。”不但将海南自然地理提升至文明交融的高度,更与苏东坡的“沧海何曾断地脉”形成跨越时空的深层对话。次十二句铺陈的是琼州海峡神秘的夜景图:“暗潮长戌亥,乘火开艨艟。水光搏丹穴,夜色黝青铜。元气忽混合,八面号罡风。俯仰惟一白,粒粟凌虚空。大星现南极,光射珊瑚丛。群龙各吐珠,晃荡波涛红。海豚时出没,走入蛟鼉宫。月上蜃气改,万象归牢笼。”作者以戌亥时辰(晚上19时至23时)乘船所见,融合神话意象与自然奇观,再现了壮阔变幻的渡海图卷。末四句是登岸的生命顿悟:“迟明望城市,毫发浮苍穹。登岸始知诧,六合收双瞳。”

  戴熙《云岚烟翠图》。 青岛市博物馆藏

  作为经世派官员,戴熙的诗作亦直面时代变局。他在《后渡海》诗的题目下自注:“时闻英夷私贩禁烟,天使令献烟赎罪不从,勒兵断其食,夷蹙始用命。”此“英夷私贩禁烟”事件,正是鸦片战争的前奏。不经意间,《后渡海》诗记录了中国近代屈辱史开端的一幕:“中军夜起驰兵符,凌晨战舰罗公徒。鼓鼙牙纛闲不用,结束暂无济海桴。舟人赳赳尽貔虎,目转銊路手秉枹。瞬息百里骋豪快,旗门燕坐雄千夫。船脣门炮铁花繡,神物铸自乾嘉鑪。神物铸自乾嘉鑪,何不西轰碧眼奴。国家豢养近百载,哀其穷蹙怜其愚。饥鹰饱食不扬去,贪狼竟敢轻天弧。”当中“神物铸自乾嘉鑪”一句的重复使用,既强调武器装备年代久远(“乾嘉鑪”指乾隆嘉庆年间铸造)而精良,又感慨当下未能有效使用。从“何不西轰碧眼奴”(“碧眼奴”代指西方侵略者)的真情呼告,到“国家豢养近百载”的无情批判,这种爱国精神和批判意识的充分流露,既显士大夫的家国情怀,亦隐含对清廷妥协的不满。可以说,《后渡海》既是鸦片战争的血性注脚,也是传统文人面对变局的思维标本。

  这次在海南期间,戴熙以诗人之眼捕捉地域风情。如《宴观稼亭》:“城东十里尽春畦,城北茅堂望易迷。过雨异香吹䆉䅉,接天平碧照虹霓。腥风时起槟榔瘴,怪树遥闻鹦鹉嗁。泂酌旧亭今在否,汲泉重忆擘窠题。”观稼亭在乾隆、嘉庆年间是文人学士荟萃之地,戴熙为之赋诗并题额。光绪十五年(1889年),观稼亭改名观稼堂,与五公祠、学圃堂、五公精舍连在一起,成为一组名胜古迹。

  1845年秋天第二次南下时,戴熙又创作出堪称渡海题材的典范诗作《渡海和陈作梅(鼎)二首》:“海安城外碧琉璃,对此茫茫有所思。月月升沈争气象,水天混合孕华夷。寻常舟楫轻难托,杂遝鱼龙险未知。祗是仙云长缥缈,停空不语看恢奇。”“金鼓腾腾发舵楼,早潮晚汐趁奔流。尽偿破浪乘风愿,易起崩云屑雨愁。积厚终疑无地载,凭虚益信此生浮。慰予幸有元龙在,入海求诗气正遒。”作者以再次渡海的亲身体验,融入宏大场景,无论是“水天混合孕华夷”的哲学思考、“尽偿破浪乘风愿”的壮志情怀,还是“凭虚益信此生浮”的生命感悟,都把清代“海洋诗”书写推向新的高度。

  此外,戴熙还以画家之眼捕捉自然灵性,乃至于让海南“黑猿”也入诗。其《黑蝯》写道:“朱崖玉面猿,跳掷颇骄蹇。元衣称垂绡,长臂初脱圈。知白守其黑,岩穴甘隐遯。猥被主人怜,拘系遂忘返。天寒朔风起,苦念俦侣远。有时发长啸,迥首望垒巘。世情傥未深,还山当不晚。”

  戴熙1838年南下时,道光皇帝对他说:你的画虽清幽绝俗,但是在你胸中眼中,只是吴越间的山水,此次到广东去,可以看到匡庐、罗浮的胜迹,巉岩重叠,雄丽幽深,别有一种奇致的山河,收拾画中,你的画意愈加要进步了。你的品学,我素来知道的,希望你在公余之暇,仍旧从事绘画,可以成全你做一个老画师。果不其然,到了广东及渡海琼州之后,戴熙笔致超特,成为了一名大画家。

  提携与期许潘存

  戴熙以学政身份两度巡试海南,不但为海南留下珍贵的文化印记,更成就了海南科举文运的一段佳话,尤其是以慧眼识拔像潘存这样的天涯才俊。


  戴熙《忆松图》。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

  潘存,字仲模,别字存之,号孺初,清嘉庆二十三年(1818年)十二月出生于文昌铺前。他七岁入私塾,读书一目十行,异于常童,为老师所称奇。十二三岁作文时,下笔滔滔不绝,每成一篇,辄传诵一时,被乡里视为“神童”。虽有天赋,但潘存的崛起,却是始于戴熙的两次关键提携。《潘孺初先生哀启》中记载:“年十九,丁先大父艰,服阙就试,以第一名补弟子员。时督学使者为钱塘戴文节公,奇赏其文,以远大相期许。冠军之作,脍炙人口,一时传钞(抄),几于纸贵。年二十八,戴公复督学来琼,岁试第一名补廪。”

  潘存十九岁的时候,遭逢父亲去世,守丧三年期满后参加童试,受到戴熙的赏识,录为县学生员;戴熙再来琼督学时,见潘存仍困于科场,遂录取为由公家每月给以膳食的生员(廪膳生),为其解决生计之忧,得以专注赶考。戴熙可说是潘存的命中贵人。

  戴熙对潘存的赏识,可说是源于相似的寒门科举经历。他的《奉命督学广东出都恭纪》中有“我本寒畯,弱冠走京师,六赴公车”云云,说自己于1820年至1832年间,六次北上春闸,十几年后才得中试,入翰林院,也是备尝艰辛。戴熙深知举子艰辛,故对潘存的才华尤为珍视。

  这种知遇之恩,在潘存曾传诵一时的组诗中亦有回响。在一次乡试归来路过雷琼道上的古驿——海康县的将军驿时,潘存写了《乡试归题将军驿壁(四首)》,意犹未尽,再来一首《前诗书毕再题一绝》:“何事悲歌击唾壶,衔杯且自唱乌乌。休惊祖逖鞭先着,试问张仪舌在无?”潘存以满腹辛酸,在诗中尽情刻画了一个举子秋闱不售的感慨,道尽了天涯学子的困顿,表达对科举艰辛、功名未就的苦闷,以及时光易逝(“廿九韶光容易过,故人车马遍长安”)、人生无常的感叹,尤其是“绿水苍山千里路,青灯黄卷十年心”的苦读自况,以及“刺船几度访神山,弱水回风兴转阑”的科场拼搏,恰似戴熙“习苦斋”精神的天涯呼应。戴熙著有《习苦斋诗集》等,“习苦斋”是他自署的斋名,励志感极强。

  彼时,潘存曾到雷州半岛拜访“岭南才子”陈乔森(字逸山),海康天宁寺僧人闻讯持纸求潘存赐字,潘为之书一联曰:“佛语何如菩萨语,我诗不及逸山诗。”对联悬挂在天宁古寺,一时传为佳话。

  咸丰元年(1851年),潘存在而立之年叩开功名之门——以辛亥恩科第55名中举,时年33岁。这一功名的取得,是个人命运的转折。潘存循例被授任户部福建司主事,开始了30余年的“京官”生涯。同年,崖州人吉大文也在戴熙的赏识下,成为“辛亥恩科”中举者。崖州《吉氏族谱》中记载,吉大文“为戴醇士学使赏识,游庠,嗣是应试,均列前茅”。《潘孺初先生哀启》中也记:潘存“与崖州吉少史观察皆于是科获隽,闻者羡之”。吉大文中举后,当时州人盛赞他开启了200余年崖州之文运。

  潘存有几首诗,是表达对逝去的青少年时代至交好友的怀念之情的,当中有“说戴重来喜不支,而今难报九泉知”之句,这里的“戴重来”应指戴熙再次典学海南,但是这么令大家喜悦的消息,再也无法传知给九泉之下的至爱亲朋了。

  戴熙与琼州优秀士子的相遇,造就了清季海南文运的最后辉煌。戴熙以两度渡海的诗文与官声,成为琼州文教的摆渡人;潘存以半生苦读的坚持与建省的先声,成为南荒觉醒的注脚。他们先期的相遇,后来还有共同的“职业”经历——举办团练,书写了一段跨越“朔雪炎风道路遐”和“万里驰驱逢海外”(戴熙海南诗句)的文化传奇。

  (作者系海南省史学会会长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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